张爱玲的名人画廊-z6尊龙旗舰厅
社会对《红楼梦》的误解是绝大多数人以“爱的故事”来读它,其实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比较恰当的归类,应该把它视作西方文学术语中的“gallery of characters”,也就是所谓的“人像画廊”——在“人像画廊”里,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的人物形象。
1961年,张爱玲飞抵台北,在大东园用餐。同席者,有吴鲁芹和殷张兰熙及创办《现代文学》的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这群台大外文系、由夏济安培植出来的学生,离奇的是:以文学理论为主的水晶、刘绍铭、李欧梵、庄信正,日后都成为张学学者;反倒以创作为主的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对张爱玲热心有限。
1971年9月,王文兴的学生康来新在《幼狮文艺》作《红楼梦》专辑,有感传统中国文学的小说理论需要扩充视野,访问王文兴写下《一部“人像画廊”作品的再评价》。王文兴触发了我的两个联想:第一,《红楼梦》若可归类于“人像画廊”分析,那《水浒》《西游》《三国》还有《海上花列传》《封神演义》《孽海花》显然也可——书中人物彼此对应,可观照出一整个世界。第二,《三国》和《孽海花》牵扯到真人实事的情况显然又有所不同:后者摆出熟知赛金花、张佩纶、李鸿章等名流内幕为号召,构成“影射小说”。
社会名流的产生,与城市、大众传媒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张爱玲喜欢阅读上海的八卦小报,这给予生活经验并不丰富的她,充分观察人性的机会。她更大的震动,则来自从《孽海花》窥见辉煌的家族史:“我看了非常兴奋,去问我父亲,他只一味辟谣。”但后来她寻根究底:“曾(朴)家与李(鸿章)家总也是老亲了,又来往得这样密切,《孽海花》里这一段情节想必可靠。”她宁愿相信《孽海花》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加上李张黄孙四大家族本身就是一本名人录,对她写出一整部《传奇》,当然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关于张爱玲的“名流入文”,前人考证出来的已包括苏青、邵洵美、柯灵等;我的新发现又有王汉伦、冰心、何鸿燊、陈燕燕、刘琼……此外,对于之前被斩钉截铁认定的傅雷、桑弧、许地山,本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倾城之恋》:灵感出自王汉伦
张爱玲曾说过,除了演员,就只有教书的教员能给人那么深的印象——她一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先生,尽管只是个胖胖的普通人。
张爱玲既然如此崇尚电影,那么倘若有一位女明星:又是她的学姐、又是她姑姑同侪、和她母亲际遇相近、和她一样以英文取名、又碰巧是中国影史上第一位明星!那她对张爱玲意义会如何?
她是王汉伦——张爱玲很可能根据她的外型和婚姻纠纷,创作出《倾城之恋》。
王汉伦出身封建官家,和张爱玲之母一样缠过足。她是彭家最小偏怜女,父亲不但同意她小脚放大,还送她去读昂贵的圣玛利亚女校。不幸的是16岁那年父亲去世,兄嫂把她远嫁至东北一户煤矿督办,她被虐待离婚回家,因不要赡养费,为兄嫂不容;王汉伦自食其力,先担任洋行英文秘书,接着打破大家闺秀抛头露面的禁忌主演电影——中国第一部长片《阎瑞生》(1921)女主角王彩云便是妓女从良,王汉伦在1923年从影时压力可想而知。实际上,彭家祠堂后来将她剔除族籍。相形之下,《倾城之恋》女主角白流苏当然没有王汉伦那么清高——她是离了婚拿到一笔款子回家,结果被兄嫂盘来盘去盘光。
王汉伦一演戏就一炮而红,成为中国第一位大明星。她将洋名“海伦”译成中国味儿十足的“汉伦”,因饱受社会欺凌,乃取老虎头上的“王”字为姓。至此,中国影坛开天辟地的电影皇后诞生。
《倾城之恋》里,柳原对流苏说:“你的特长是低头”;实际上,王汉伦一连在《孤儿救祖记》《苦儿弱女》《玉梨魂》《弃妇》《空门贤媳》《深闺梦里人》扮演饱受旧社会压迫的隐忍女子,她确实将低眉敛首的形象铭刻成影史上一道永恒的风景。1926年,《良友画报》创刊,封面是胡蝶,三月号封面就是低头的王汉伦。这年她和胡蝶合演《电影女明星》挂头牌,同张照片亦登上1927年7月9日《北洋画报》的刊头。
白流苏受媒人“徐太太”设计,被诱至香江和范柳原同居;这和王汉伦遭媒人“徐太太”设计,匆匆下嫁佯称富豪的王季欢,婚后爆发喧腾一时的官司,可谓异曲同工。
“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事实是王汉伦因被各大电影公司剥削,毅然自制、自编、剪辑完成电影《女伶复仇记》。这位缠过足的大家闺秀勇气惊人,在国民政府与伪满洲国誓不两立的时代,订制舞衣行头,到关外巡回登台。王汉伦的“闯关东”难度远高于流苏赴香江赌婚;她以她的解放脚表演西洋舞蹈、京剧“阴阳河”,出演花旦粉戏且私生活仍旧严谨,她确确实实做到把演艺视为艺术工作。
至于流苏一舞定江山,和“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相信已不用赘述。
中国古代阶级排名为士农工商,自有电影起,不乏女明星出身风尘;最强者如杨耐梅、李旦旦,也只不过是富商之女。像王汉伦那样出身官宦人家,连电影都没看过就去拍片的大家闺秀,可谓绝无仅有。也因她的付出,中国女星才开始走上艺术工作的自觉,她是阮玲玉、李丽华、秦怡……这一系列表演艺术家的起源。只是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
《茉莉香片》:言子夜是不是许地山?
多年前就有人将现代著名作家许地山对上《茉莉香片》的言子夜——言午许,改姓言,午对应子夜。依我看,和拍《倾城之恋》强行将何鸿燊编入同理,就是强碰——这只是出自同时代的强行代入,并非根源于什么高深的考证。后者只是牛头接上马嘴(范柳原是归国寻根的浪子,且并不俊美),而许地山这个“发现”因出于强碰耽搁许久,这两年才有人正视他在港大任教对张爱玲的文学影响,且影响不低。
许地山是我先祖丘逢甲的侄女婿,算远亲。议论长辈情史原本令人却步,幸而他的女儿许燕吉率先开诚布公,说到许前辈曾钟情冰心,有她起了个头,我才能往下讨论。1921年许地山在燕京大学成立文学研究会,冰心算其学生。1923年,拿到奖学金的许地山和富家女冰心一同乘坐杰克逊总统号赴美,许还发表了首新诗《女人,我很爱你》。某次冰心请许地山找寻她的吴姓旧识,许错找成吴文藻——他后来成为冰心的丈夫。
张爱玲与父亲不睦,精通基督教与佛道教义、博学多闻的许地山,俨然成为她心中较刚正不阿的父执形象。她在《我看苏青》中写过:“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也许在潜意识里,多少为老师抱不平吧?
《殷宝滟送花楼会》:傅雷算多背了恶名
《殷宝滟送花楼会》和《多少恨》是张爱玲两篇次作,因张在台湾大红而古物出土。张爱玲曾在书信里告诉宋淇《殷宝滟送花楼会》:“写得实在太坏,这篇写傅雷。他的女朋友当真听了我的话,到内地去,嫁了空军,很快就离婚,我听见了非常懊悔。”(当年她尚不知化名迅雨批评她的正是傅雷,因此小说的创作只是有感而发,算不上“报复”。)
那时书信全集尚未披露,傅雷算多背了恶名——其实之后张爱玲在另一封书信里还写过:《送花楼会》的男主角一半是傅雷,另一半是圣约翰大学某面目可憎职员——张从港回沪后系因学费不够辍学,这位职员的嘴脸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当年小说发表后,“傅雷”显得更坏,小三成家榴(也就是殷宝滟的原型)为此被迫离开。
在闹出被正主儿撞见的风波后,张爱玲接到桑弧邀约,进军电影。她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其实算《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再进化,加入更多她自己的私人色彩。那是她首次编剧,桑弧首次导演,压力都不小;男女主角刘琼和陈燕燕,虽然都是从影十余年的老手,但彼时自己也婚姻破裂,对这两位边工作边谈恋爱的娃娃无暇援手。
这部电影并未使张爱玲和桑弧一炮而红,张爱玲的失望恐怕比桑弧还大,遂又物尽其用,改写成《多少恨》。值得注意的是为了加进更多真实色彩,她把两位电影红星的外型增添到小说里,因此这部小说,可说是顶着陈燕燕和刘琼的脸孔,演绎傅雷加圣约翰职员加成家榴加张爱玲加胡某的故事。一回生二回熟,张爱玲之后再度把刘琼的外型描写加入到更重要的作品——那就是《小团圆》。
《小团圆》:燕山不等于桑弧
谈到《小团圆》,里头自然有很多名字可以对号入座,不幸的是,偏离现实最大的“燕山”,却一直被认作桑弧。
综合上述,《茉莉香片》冰心被借用部分事迹;《倾城之恋》借用了王汉伦的面孔、部分性格、事迹,人、事、时、地、物只改了时空地点;《第一炉香》借用了何鸿燊的面孔、情势,人、事、时、地、物多处吻合——而《小团圆》除了借用桑弧和张爱玲谈过恋爱之外,燕山的长相是刘琼的,性格也与桑弧完全相反,其他多处事迹也不吻合,不知道燕山等于桑弧这个比重是什么数学算出来的?
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吉婕,原型都是名动公卿的美人,以此衡量《小团圆》,就不难理解为何笔者一再阐述燕山绝不等于桑弧。燕山以“足以和乔琪乔争夺张爱玲男色首席”之姿,被说成影射桑弧,如此判定既武断又不用心。令人遗憾的是,极少数看过全部宋淇邝文美书信的,除了宋以朗,也煞有介事以讹传讹,不负责任。
可能自幼受到弟弟和亲族(比方作为《金锁记》里姜世泽原型的那位)影响,张爱玲对男性因面貌姣好而顾影自怜相当反感——甭说貌仅中人之姿的姜季泽,甚至连外国人雅赫雅和哥儿达都称得上卑劣——附带一提,同理公众对《半生缘》里仅只小家碧玉等级的许叔惠,仍不乏错解之处。
张爱玲以艳异之笔织就文字的锦绣山河,原动力即是爱美。她以对美的深刻体悟惊飞于世,而燕山这张绝世脸孔的原型竟是桑弧?令人难以置信。桑弧2004年才走,把桑弧钉死在燕山身上的人难道连找张照片看看也懒?倘若看过仍如此判定,是对他的长相小题大作,还是侮辱张爱玲对美的鉴赏力?
张爱玲在书信中对桑弧的描写,相守之情溢于纸面。她在创作《半生缘》时用的“梁京”这个笔名都还是桑弧取的,不问缘由就用——她向来以文才自负,居然肯用桑弧取名天天见报——而且桑弧黝黑,并无燕山令人侧目的美貌。她所爱他的,当然是相知相惜。加上桑弧电影所显现出来的性情,友人对他的评语,都以诚挚低调为底色。我个人相信:桑弧的性情行为,受想行识,早已灌输进沈世钧和顾冈的文学生命。
而《小团圆》里燕山的个性大异其趣,一来该书的基调是悲剧,二来她和桑弧虽然并未圆满,但她对桑弧的性格体验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写进长篇小说,当然不好自我重复。第三《小团圆》是预备发表的,以当时人尽皆知的局势,倘若对桑弧的呈现足以按图索骥,那么他将面临何等景况可想而知。
张爱玲的这一列星光列车
张爱玲常被栽赃取材偏狭,实际上张爱玲关心人类的命运。仅以“沉香屑”为例:香港之所以得名,正因为最初盛产沉香,沉香屑是沉没的香江遭受日军战火所剩的一点余烬。张爱玲的写作,撷取那个时代她所能接触到、理解到的代表性面孔,以董狐之笔留下风貌,她并没有辜负那个时代。
对于这些时代的容颜,张爱玲在创作时仅镂刻当下的那一快门,他们的后来,她在写作时自然无从知晓。他们被写入小说的那一刹那,文学生命与个人真身交会,燃擦出火光照亮彼此,之后就像两道背道而驰的星轨,各自奔赴不同的归宿。
没有人的生命可以天长地久下去。真正的不朽,还是得倚靠历史或艺术创造出来的法相阐述真身。就像王汉伦,按理来讲,是中国影史上开天辟地的明星。偏偏她在巅峰时期的拷贝皆毁于战火,只留下白流苏这缕身影,证明曾有那么一张不朽的真容,来过红尘。
历史的潮声惊涛裂岸,后浪不断拍打着前浪;想当一名不朽者,谈何容易,但张爱玲力图让他们做到。她的成长期正值中国最残破的年代,满目荒凉,漫漫长路,看不见尽头。她钟情于中国的日夜,尽力保存那整个年代所接触到的传奇风貌,以纤纤弱质,孤笔独支,终于将庶民风景传世。
把整本《传奇》看作一整个作品,那么,这一系列熠熠星光,乘坐历史的列车,轰隆驶过,提醒我们曾经有那么个动荡的年代,虽然烽火漫天,残山剩水,但那也是我们的中国。(撰稿 符立中 台湾著名作家、张爱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