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传唱:唐宋大曲,当今之音-z6尊龙旗舰厅
十余年前,笔者曾经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在泉州南音乐团参与了一次“祭郎君”仪式,至今记忆犹新,因为,在一整套完整且繁复的科仪、程式背后,是千年来文脉的传承,精神的象征,更是一种只属于泉州这一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城市所独具的人文内涵与气质。而这套仪式,相传千年,至今不绝,像极了这座城市古朴、淳厚、深沉、博大的气息与精神。
随着主祭人洪亮的声音,原本热热闹闹的房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三十多位老老少少人人手拈清香一支,表情肃穆,站成三排。这是一群“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泉州南音表演者。最年长者,六十不到,最年轻者,是一位80后演员带来的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就是这群人,延续着汉晋以来的相和歌、清商乐,唐代的燕乐、大曲等艺术传统,令人动容。
祭台上,供奉着一尊造型古朴雅致的神像,右手执弹,左手持弓,长髯飘拂,神定气闲。他叫孟昶,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蜀后主,因其通晓音乐,死后被奉为乐社保护神,也就成了南音的祖师爷,从业者亲切地称他为“郎君”。每年春秋两季,弦友们共聚于此,祭拜祖师。
鲜花、美酒、糕点、糖果、全鸡、全鱼,外加花烛一对,香炉一只,祭桌上铺着一块布幔,描金绣花,上书四个大字“御前清客”,彰显着南音悠久的传统与独特的地位。随着主祭人一声令下,团长高声朗读起祭文来,四六骈文,对仗工整,抑扬顿挫,余音绕梁,尽管念的是笔者完全听不懂的闽南方言,却依旧让人感到庄严肃穆,古韵悠然,煞是好听。
祭文读罢,乐队拿起乐器,站立两厢,一边是琵琶、三弦,一边则是洞箫、二弦,加上演唱者手中的拍板,就构成了南音基本的乐器配备。一阵弦乐过后,主唱者一开口,就征服了在场所有人,其嗓音宽厚洪亮,难得的是高音处甜美圆润,手握拍板,轻敲慢打,伴着弦乐声声,真如聆仙乐一般,绵绵不绝。
这唐宋大曲,当今之音,传了千年,传出了福建,传出了东南亚,一直传到了联合国,最终在2009年被评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 12年后,南音的发源地泉州,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中。碧管红牙海宇宽,几度沧桑歌未歇。唐宋大曲历经千年,传唱到今,冥冥之中,似有定数。
南音之美
南音也被称为“弦管”“泉州南音”,是福建省闽南地区的传统音乐,有“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之称,其发源于福建泉州,用闽南语演唱,是中国历史悠久的汉族音乐。两汉、晋、唐、两宋等朝代的中原移民把音乐文化带入以泉州为中心的闽南地区,并与当地民间音乐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原古乐遗韵的文化表现形式。
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南音起源于唐,形成在宋,其唱法保留了唐以前传统古老的民族唱法,其唱、奏者的二度创作极富随意性,而南管的演奏上也保持了唐宋时期的特色。其音乐主要由“指”“谱”“曲”三大类组成,是中国古代音乐体系比较丰富、完整的一个大乐种。
事实上,南音与唐代及唐以前的音乐有一定关系。南音中保留了与唐以前同名曲牌,有【子夜歌】【清平乐】【后庭花】【汉宫秋】【阳关曲】等。南音与唐代大曲的同名曲牌有【三台令】【梁州曲】【甘州曲】等。宋代,随着宗室南移,泉州作为陪都,商业经济繁荣,同时文化艺术也得到了交流和发展。据记载,当时泉州的乐户人册人数有千余家,每家三五人不等,盛况可见一斑。宋元以来,在浙江、福建流行的南戏对南音也有一定的影响,因此,南音中至今仍保留了南戏《荆钗记》《白兔记》《拜月记》《杀狗记》《琵琶记》等剧目,依旧在今天的舞台上演唱。
据考证,明代起,南音形成完整的演唱体系——右琵琶、三弦,左洞箫、二弦,执拍板者居中而歌,这与汉代“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相和歌表现形式一脉相承。在室内为琵琶、三弦居右,洞箫、二弦居左,唱者执拍板居中。在室外,同样是唱者执拍板居中,而琵琶、三弦在左,洞箫、二弦居右,一律以闽南方言演唱,依照古例必先吹奏“指套”,然后唱散曲。唱曲是南音的主要内容,一人唱完把拍板恭敬地递给第二人,逐首接连地唱下去,最后是奏大谱结束。有的馆阁还搭“彩棚”,或在舞台上放置宫灯、黄凉伞,传说康熙皇帝封赐弦管人为“五少芳弦”“御前清客”,故以此为荣耀。
除此之外,南音的曲谱记法也自成体系,是古代音乐记写形制之遗存,以“父工六思一”五个汉字记谱,对应“宫商角徵羽”,旁边附上琵琶指法和撩拍符号,自成体系,完全不同于昆曲等习见的“工尺谱”,且比“敦煌古谱”更严密,为南音乐种所独有。而横抱演奏的曲颈琵琶、十目九节的洞箫、二弦、三弦击拍板等,都因袭古乐器遗制。其曲目有器乐曲和声乐曲两千余首,蕴含了晋清商乐、唐大曲、法曲、燕乐和佛教音乐及宋元明以来的词曲音乐、戏曲音乐等内容。演唱时,以标准泉州方言古语演唱,读音保留了中原古汉语音韵,讲究咬字吐词,归韵收音。因其曲调优美,节奏徐缓,古朴幽雅,委婉深情,因此多以描写男女爱情和历史故事的题材为主,其中《山险峻》《因送哥嫂》等曲目广为流传。
何以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能够在泉州保存、传承近千年,至今将唐宋之音,流传人间?对此,笔者曾与南音艺术家王心心与作曲家瞿小松作过交流。在王心心看来,从音乐性而言,南音里无论是喜悦还是忧伤,都要求表现得舒缓,甚至有一点压抑。因此,在南音里,没有十分欢快的曲子,哪怕唱词是很欢乐的,吟唱出的感觉都是高古、肃穆、典雅的。而瞿小松则认为,在南音里,喜怒哀乐都应该是平等的。正如戏曲中的“梅派”,中正平和中见大气磅礴,一切程式与手段化于无形,无论是套曲还是散曲,南音给予演唱者的只是骨架与形式,如何演绎与表达,全靠表演者自己的水准与境界。
当笔者问起:“南音保存近千年至今,究竟价值何在?”瞿小松笑着回答:“你要知道,一个人真正呈现他所体会的所有音乐的时候,他的魅力是自然呈现的。一个人如果能真正开放,那么就是有智慧的人,否则就是匠人。我想,南音给我最大的启发,就是不要以一个标准来提供所有标准。我们如果放弃文艺复兴以来一直被灌输的标准,就能找到自己的标准。从科学角度来讲,音乐是可以总结的,是与人体、心理、生理有关联的,这有可能解开中国艺术或是文学之间的关联,彼此是可以打通的。”因此,就音乐性而言,南音善于抒情,曲调变化却并不十分复杂,虽然没有繁琐的技巧,却能动人心魄,显得很纯粹。正如泉州这座城市,由于长年来没有过度商业化开发,使得那里成为一方传统文化的净土。
古曲新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南音受到了地方政府和文化主管部门的重视。新成立的“泉州南音研究社”,收集整理南音资料,开办南音培训班,举办南音演唱活动。1960年,泉州南音乐团成立,这也是福建省两大南音乐团之一。作为泉州代表性的艺术,它享受了一定的待遇,多年来致力于南音指谱的挖掘、整理和校订,以及培养人才。
如今,泉州南音乐团所在地名为“泉州南音艺苑” ,是一幢仿福建民居红砖瓦结构的建筑,底楼的剧场可容纳近200人观看演出,这对于以清唱形式演出的南音来说,再合适不过了。除了一流的舞台设备,二楼的办公区域边上,还有一个可容纳近50人的小型演示厅,平时可当作排练场,在接待外宾时,则又作展示演出之用。
作为当代南音艺术代表性艺术家,泉州曲艺家协会主席,全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获得者李白燕见证了乐团一路走来的风雨历程,也伴随着南音乐团共同成长。“南音演唱演奏,技巧高难。无论唱奏,声音必须平稳,讲究‘初如流水,腰如悬丝,尾如洪钟’。这样需要通过‘口传心授’完成的艺术形式,难度大、效率低。当初‘文革’后我们这批年轻人被选进学校学习南音,堪称千里挑一。”身为南音乐团副团长的李白燕说起自己与南音的感情,滔滔不绝:“南音有200种曲牌,如果不好好继承,失传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哪怕它是联合国认定的文化遗产。”
的确,追溯泉州南音历经前后八年成功“申遗”的背后,真可谓筚路蓝缕,历历在目:2002年5月,泉州南音启动申报工作;2005年,泉州南音被列为国家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的备选项目;2006年11月,举办泉州南音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论证会;2008年10月,泉州南音作为我国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正选项目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9年5月29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建议将泉州南音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9年9月3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跨政府委员会第四次例会正式将泉州南音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南音成功“申遗”后,众多海内弦友聚泉整弦踩街,表达喜悦之情。而如何保护性地传承、创新发展南音,更成了未来所要面对的问题,千年雅乐迎来发展春天。
正如李白燕所说的那样,一流的剧院只是外部硬件设备的完善,真正重要的,还是人才梯队的培养与观众群的固定。申遗成功十二年来,泉州大力推动南音的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交流互鉴,南音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社会功能得到广泛认同,泉州通过创办“南音网”,开发数字化智能曲谱,创办南音新剧目等方式,大力推广南音创新发展;同时,坚持“请进来”“走出去”并举,先后举办十三届南音国际大会唱,组织南音艺术交流研讨,组团参加新加坡、菲律宾、印尼等国家和地区大会唱。如今,南音不仅成为亚洲艺术节、海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世界闽南文化节等重大文化活动的保留项目,更吸引了无数海内外弦友聚泉交流,为南音在今天的传承发展之路,提供了诸多可能。
除此之外,每年元宵节,泉州都会因其浓浓的中国年味迎来五湖四海的宾朋,梨园戏、高甲戏、南音等竞相上演,令人大饱眼福,值得一提的是,泉州不仅会邀请本地的非遗戏曲、曲艺竞相上演,也会邀请昆曲、京剧、越剧等兄弟剧种,可以说,每年的元宵节,泉州几乎成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集中展示的大舞台。追求原汁原味原生态,不仅是泉州这座城市的精神,也是这一方水土所孕育的文化素养与品位。坚持守正创新,坚持不忘初心,本着传承、保护的发展思路,从城市的历史遗迹到街头巷尾的味觉记忆,再到红氍毹上的檀板管弦,“古早味”让泉州有了厚度、深度与温度。
知音不绝
共一轮明月,唱百代乡音。自古以来,南音就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清曲演唱方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因此别具生机。且不论在敦煌壁画、《韩熙载夜宴图》中就详细描绘的唐宋人弹唱演奏方式与今天的南音何其相似,光说有着千年历史的泉州开元寺,其最有名的戒台上,藻井上四壁雕刻着的,就是南音的四件经典乐器。除此之外,据黄永玉先生在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描述,其早年曾游历泉州、厦门一带,并结识了一代高僧弘一法师,当时,在泉州开元寺的南音乐团,正以其善于演唱佛经与佛教故事而名声大噪,令人闻之难忘……由此可见,南音曾经一度是福建人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不仅以此娱乐,更以此会友,甚至以此寄托乡情。
近年来,泉州先后成立了泉州市南音艺术家协会、泉州南音中心、泉州南音艺术研究院、泉州南音传承保护中心等专业机构、院所。尽管如此,诸多民间曲社的先后涌现,自1989年起就开始的“南音进校园”,更使得古老南音在泉州大街小巷、中小学校中,获得勃勃生机。据统计,目前泉州拥有的业余南音社有近400个,其中规模较大、每晚演出的约有十来个,真可谓生机勃勃在民间。几乎每天晚上,泉州市文庙中都有南音表演,近百个座位几乎座无虚席,表演约从晚上8点开始,直至深夜11点。所有的演出不收门票,自娱自乐。其中老年观众占一半,另一部分则是游客、年轻人与孩子。
大厅内所有参与演出的均为年轻人,女性居多,平均年龄在25岁左右,待表演开始,场内一片肃静,一个晚上,她们演出的曲目都是传统段子,形式较为丰富,有独唱,有群唱,也有带身段的表演唱等等。有趣的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台上演绎着古代妇女的悲欢离合,台下则端起手机,不时地看微博、微信,刷着抖音……白天,她们各自忙于工作,晚上聚集在此,以曲会友,事实上,她们的表演也并非“免费劳动”,靠的是每家曲社都有固定的资助人,由资助人支付他们的演出费用,这群人中,每月收入多者七八千,少者四五千,不比专业演员收入少。
事实上,南音在民间的蓬勃生机不仅源于老百姓对其喜闻乐见,更关键的则是福建籍企业家、海外华侨等人的倾力资助。南音是一种文化乡音,其影响力从泉州出发,一路影响到香港、台湾、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泰国、缅甸等诸多地方。在当地创办一个南音社,甚至邀请泉州的同行来交流演出,无疑是当地福建籍华侨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而资助家乡的民间南音团体,也成了海外游子回报祖国的一种方式。
除了业余曲社,在泉州的不少中小学里,也开设了“南音班”, 在推动南音进校园上,持续开展中小学南音比赛,取得了良好效果,培养出一大批南音新秀,为南音传承注入了新的活力。“直到听到泉州南音,我才听到与我血液中的音乐基因相互唱和的声音;直到听到泉州南音,我才敢下这样的断语:古老的中国音乐,真的一直流传到今天。”这是著名音乐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田青听到孩子们演唱的泉州南音后发出的肺腑之言,他完全被这千年雅乐感动了。就在今年7月,《中国泉州南音集成》历经28年搜集整理,编纂首批出版101册,向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献礼,无疑又是保护传承古老南音艺术的一件大事、喜事、盛事。
南音飘四海,普天唱升平。泉州南音有深厚的群众基础,作为陶冶情操、自娱自乐的文化表现形式,它与闽南人的生活密切相关,闽南人聚居之地几乎都有民间南音社团。在泉州,南音传承者、爱好者遍布城乡,古城处处都有管弦之声,是泉州人珍视的文化瑰宝,也是泉州的文化自信。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南音的今天有着承接历史的辉煌,更有着走入民间的勃勃生机。而作为“古代音乐的活化石”,南音能历经千年,口传心授而保留至今,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传承史上的奇迹。无疑,这令人惊叹的文化奇迹,只能发生在弘扬民族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今天,也只能发生在自古就被誉为“通商大港、文化名城”的泉州。(记者 王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