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宇:一位“被遗忘”的中国漫画家-z6尊龙旗舰厅
整整120年前的8月25日,在江苏无锡的一户中医家庭中,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或许这家三代为医的普通家庭很难想到,今后这个男孩,会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他,就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者之一的大画家张光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光宇并不为人所熟知。在他众多的创作中,惟一可称得上家喻户晓的,就是经典动画片《大闹天宫》的人物造型设计。事实上,这只是张光宇漫漫创作长河之中的一朵小浪花。正如艺术家张仃所说:“他的艺术还没被社会充分认识,没有得到弘扬,没有等到公正的评价,张光宇是中国美术史的最大遗忘。”
的确,或许很难用一种绘画形式来界定张光宇的艺术价值与贡献,在他六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见证了晚清的腐朽没落,民国的光怪陆离,亲身经历了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又在晚年得以在新中国和平自由的环境中一展抱负,为美术事业贡献了最后的一丝光与热。而他所涉猎的艺术门类,则更是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他当过编辑,曾创办过《上海漫画》、《时代漫画》、《万象》等十几种刊物。也画漫画,搞木刻,画国画,创作水彩、油画、壁画,搞服装设计、海报设计、装帧设计、家具设计、舞台美术与电影动画设计,还做过火花、邮票设计,甚至参与设计了国徽与人民大会堂的装修……形式多样,蔚为大观,雅俗共赏,影响巨大,因此被誉为博学杂家或大美术家,而在黄苗子、郁风、张仃、丁聪、廖冰兄、华君武、黄永玉等诸多艺坛大家的心中,张光宇永远是他们从事美术道路的启蒙者与“老爷叔”。
事实上,上世纪40年代的张光宇在创作力上不逊于同期的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等人。然而,许多年来,人们对于这位中国现代设计的先行者并不熟悉,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被艺术史忽视。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身后寂寞,张光宇始终不乏艺术知音。不仅老朋友们为之奔走宣传,在海外更不乏专门的研究学者。2011年12月18日,黄苗子先生在“中华艺文奖”的颁奖仪式上提出:张光宇堪称中国风格现代艺术之标志,其艺术成就影响几代艺术家,然而他正为今日艺术界所淡忘。随后,黄苗子将所得奖金捐给人民美术出版社,作为出版张光宇著作的专项资金。
近年来,张光宇研究逐渐走上正轨,他那引领一个时代辉煌的艺术,乃至影响未来的超前与现代,“土洋结合”的艺术道路,都给今天的艺术家许多启发、借鉴与感悟。而自始至终,张光宇是成长在华夏大地,用地道的中国笔法,描绘中国风情,讲述中国故事,展现中国派头的画坛先驱与艺术巨匠,一位不折不扣的中国画家。这一点,无可厚非,毋庸置疑。
从无锡到上海
1900年的无锡,还叫登瀛。无锡虽只是晚清政府统治下的一个小县城,但却是一个文化底蕴丰厚的江南水乡。受家庭影响,张光宇从小接触到许多民间文艺,剪纸、泥人……故乡的生活习俗,民间节日活动也都引起张光宇的兴趣,无疑这对他爱好中国传统和民间艺术起了作用。他的父亲行医之余,喜欢读书和书画收藏,有时也写字画画,吟诗作对,颇有一些传统文人气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张光宇也逐渐爱上画画。
张光宇兄弟三人虽然都出身医家,却都对艺术有兴趣,没有一个继承医道。据张光宇之子张大羽解释,由于从小见惯店堂中愁眉不展的病人,因此张光宇一直想从事一种令人愉快,自己又喜欢的职业。不久之后,他被送去钱庄做学徒,为了将来能更好地继承家业。但他自己却很讨厌这份工作,咬牙坚持了一年,最终以反抗争取到了去上海学习的机会。
当时的上海,可算得远东第一大都市,有着深厚丰富的“海派文化”。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精华与糟粕……同时融会在这十里洋场,给张光宇增添了眼界与见识。在上海上学时,张光宇住在亲戚家,附近有一个演京剧的戏院,课余他最有兴趣去后台涂涂画画,画点速写。后来就和戏班演员交上了朋友,常去后台串门,又在前台空座看白戏,因此受到京剧艺术的熏陶,对京剧的人物形象、脸谱、服饰等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在与戏班演员们的交往过程中,那种江湖讲义气、互相帮忙的气质也感染了他,无形之中形成了他仗义、大气与喜爱助人为乐的性格。
中学毕业后,他本想去投考美术学校,碰巧认识了画家张聿光先生,他是上海美专的校长又兼上海新舞台戏院的置景主任,机缘巧合之下就拜了张先生为师。老师留他在身边,一边学习一边劳作,用传统的“学徒制”,为师父舞台画布景。尽管失去了正规美术学校学习的机会,但张光宇并不后悔,他曾说过:“我是在实际工作中受了锻炼,学到不少东西,如大面积的云山树林、亭台楼阁,这大都由徒弟来画,留下室内镜框中的画或其他精细部分才由老师来执笔,所以也就有了画大东西的经验。”而这样“师父带徒弟”的学习方法,在实践与锻炼中学会真本事的艺术道路,曾经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美术从业者的选择,无论是叶浅予、黄尧、张乐平还是华君武、张仃,大都非专业美术学院出身,却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与技巧。而张光宇成名之后,对后起之秀,青年一代无微不至的关心、培养与不遗余力的鼓励、帮助,也恰源于自己青年时代的经历。
这样约过了两年,二十岁时,张光宇经老师的介绍去生生美术公司工作。公司出版《世界画报》,请丁悚先生任编辑,张光宇当助编,从此他俩交往甚密成了极好的朋友,丁悚称张光宇为“大块头”,张光宇则亲切地叫他“老丁”,后来丁悚的儿子丁聪也画起了漫画,张光宇就建议:你画上的签名就叫“小丁”吧。没想到“小丁”二字,丁聪先生就真的用了一辈子。
《世界画报》是一份面向爱好文艺美术的普通市民的通俗刊物,张光宇从插图、漫画、封面设计到编排等工作,无所不会,随后又进军多份刊物,包括《滑稽》《解放画报》《新声》等刊物。 1921年至1925年,张光宇到南洋烟草公司广告部当绘画员,画报纸上广告,也画月份牌等宣传品。在这个时期,他已经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画风,清新雅致,夸张有度,令人过目难忘。
从插图到漫画
不久之后,张光宇担任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美术室绘图员。当时,公司的条件非常好,请了不少外国画家,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套独特的技法,令张光宇大开眼界。尽管这些画家往往在创作中有所保留,生怕独门绝技被人学了去而丢了饭碗,但聪明的张光宇,总有办法“偷”到本事,他曾回忆:“我常去他们身边走过,眼睛一溜,心里就有数了。他们是防不胜防的。”一开始,他的任务是画些零碎杂活,为别人的作品配花边框,之后逐渐有了一些创作任务,这样工作了好几年,受到不少锻炼,见识也广了。公司有各种国外的美术资料,西方不同画派的画册,各种商业广告印刷品和杂志等,这使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青年,开阔了眼界,受到了西方美术的极大影响。这时他自己也有了经济条件去收集各类画片资料,订阅国外的美术刊物。他的兴趣也广,加上上海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与环境,从摩登到乡土,一应俱全,五花八门。闲暇之时,张光宇爱逛书店、旧书摊,喜欢收集书画、字帖、拓片、各种工艺品、民间艺术品、玩具等,为自己的创作提供素材。除此之外,他爱看京剧,也热衷追捧外国电影,很注意电影中的画面处理和镜头语言的表现力。聪明、勤奋、善于思考、学习,古今中外,无所不包,可以说,张光宇在艺术上有一个强大的善于吸收的“胃”,最终把一切艺术元素化作养分滋养自己的艺术,无论是古希腊雕塑,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乃至印象派、野兽派、超现实主义,日本的浮世绘,非洲的木雕……他都看,都学,并能有选择地借鉴运用。从吴道子、陈老莲到任伯年,乃至齐白石、张大千……古人今贤,皆为我所用,特别是墨西哥壁画家迪埃哥和珂弗罗皮斯的装饰画风对他影响甚大。他从各家的作品中吸收他们色彩造型和表现手法,在具体的工作中灵活运用,最终形成了所谓“毕加索加城隍庙”的独特艺术风格,真正做到了“洋为中用,古为今用”。
在烟草公司任职期间,由于收入较好,于是张光宇考虑要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业,他先后与人合作办过东方美术印刷所,还出版《三日画报》《上海漫画》等刊物,并组织过漫画会。当时国内军阀混战,帝国主义加强对中国的侵略,中国人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断掀起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浪潮,受此影响,张光宇毅然决定不再为洋人工作,辞去待遇优厚的公司职务,打算自搞出版事业,并把创作重点,从为他人画插图,转向漫画的创作、出版。
1934年,他和友人邵洵美、叶浅予、鲁少飞、黄文农、林语堂、三弟张正宇等人合作,成立了“时代图书公司”,出版了《时代画报》《时代漫画》《论语》《时代电影》《万象》等杂志,在当时社会上造成很大影响。在这段时间里,张光宇画了大量具有极强讽刺性的漫画作品,他的作品《钱与命》《妈妈不在家》等对旧世百态给予了深刻的讽刺和无情的揭露,对启迪、警醒民众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至今看来,仍觉十分尖锐而勇敢。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一个爱国、反封建、反殖民的中国艺术家应有的良心、责任与担当。与此同时,他和漫画界同人叶浅予、鲁少飞、王敦庆、黄苗子、张正宇等人发起,组织第一届全国漫画展,并成立中华全国漫画作家协会、漫画抗敌协会,为中国漫画事业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
从香港到北京
抗战爆发,张光宇一开始积极编辑出版《抗日画报》,直到上海沦陷,不得已只能携家逃往香港,受《星岛日报》之聘任美术部主任,并继续画抗日讽刺画和插图。1939年,为能亲身参加抗日工作,张光宇毅然从东江游击区进入内地投身抗日,同行还有丁聪、徐迟等友人,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来到重庆中国电影制片厂从事电影宣传工作。好景不长,皖南事变爆发之后,重庆的政治氛围压抑至极,作为以自由创造为生的艺术设计家来说,这无异于致命压迫,于是,张光宇借口买器材,经仰光最后于1941年6月重新回到香港。不幸的是,短短几月之后,香港沦陷。为了维持生计,他与弟弟开了家名为“福禄寿”中餐馆。日军很快注意到了他,命令其参与大同图书公司的开办,创办《大同画报》。作为爱国人士,张光宇对此极其抗拒,于是,借口要在广州湾开设分店,与弟弟正宇一起偷偷溜走,逃至广州湾赤坎。
残酷的现实还在继续,炮火蹂躏下的祖国,哪里都不可能是安身立命的“桃花源”。1943年,日寇侵入广州湾,张光宇全家人不得不继续逃难,由赤坎到桂林。在桂林之后,他继续政治题材的漫画创作,在《救亡日报》《广西日报》《少年之友》等报刊发表了大量漫画,多为抗战题材。1944年桂林陷落前,张光宇全家加入到“湘桂大逃亡”大军中,他和大儿子经柳州、贵阳、遵义等地,最终到达重庆。这一段逃亡经历对晚年的张光宇来说仍然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尽管生活颠沛流离,艰难万分,但张光宇始终不忘艺术,抓紧一切机会画速写或素描人像,工具只是几支铅笔头、炭精条,色彩是几瓶干了的广告色、马利水彩和一个调色盒而已。当时,纸张十分宝贵,他从不浪费,但凡拣到几张破纸就用来画速写,极为勤奋,沿途手上总带着速写本,随时可拿出来画几笔。遇到各地风土人物、房屋建筑、窗饰图案、花鸟鱼虫凡有兴趣的都勾下来。他的速写很有特色,也是他的生活记录,有时有所感,常在画边写上几句,聊以自遣。例如画了一条躺着的瘦狗,边上写下“中国狗”三个字,深感中国的贫穷苦难,连狗也这样可怜而萎靡不振的。
到达重庆之后,老友叶浅予、廖冰兄欢迎他去北温泉,并建议他集中精力重振战笔。在那里,他一下画了五幅漫画,参加了重庆的“漫画联展”,接着又用四个月时间,结合亲身所感,用夸张而辛辣的笔法画了长篇讽刺画《西游漫记》,以此揭露当时国民党的腐败。据廖冰兄回忆,当时张光宇作画的条件很差,一块木板,架在逃难随身带的箱子和铺盖上,为此,廖冰兄还曾专门画过一张漫画像以为记录。这套作品一经问世,影响巨大,反响热烈,不仅在多地进行展览,还出版了单行本,更成了其艺术生涯的一部代表之作。在这时期,他还绘制了《水浒传人物》《金瓶梅人物》两部作品,无不是借古讽今,装饰性与艺术性兼顾的佳作。
1946年,张光宇再次回到香港。自此,在香港居住到新中国成立。在香港从事电影工作的同时,他没有放弃绘画,仍抽空画插图、讽刺画等,并加入了由地下党领导的进步团体“人间画会”被推为会长。在这段岁月里,张光宇组织读书会,搞募捐演出,画巨幅毛主席像等工作,迎接广州解放。
1949年底,一颗向往建设祖国的心,使张光宇不顾一切,克服困难,回到内地。历经无数艰难岁月与困苦磨难之后,天命之年的张光宇最终定居北京,并用自己最后的岁月,为新中国美术教育事业,拼尽全力。一开始,他被聘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在实用美术系和张仃一起从事教学工作,可谓志同道合。后来实用美术系改为工艺美术学院。对美术教育,张光宇可谓经验丰富,却并不善于言辞,尽管如此,只要学生有需要,他必定将自己的所学所知,倾囊相授,在他的学生中,不乏袁运甫、韩美林、丁绍光等如今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学校的工作外,他担当的社会任务也既广又杂,从国徽的设计到人民大会堂的内部装修设计,从邮票图案的绘制到家具设计制作、游行队伍设计……各方面的需求不断找上门,使他忙得不可开交。对来访求教的,他总热情接待,不厌其烦地谈,出主意,还亲自动手帮助解决问题。对此,张光宇戏称自己“来者不拒”,并笑着向心疼他的家人解释:“这些都是人民切实需要的实际工作,你不肯做,谁去做呢?我们应多为人民做些事,人家也是看得起用得着才来找你的。”
与此同时,张光宇迎来了晚年创作高峰,画了不少民间故事插图、封面装帧设计,其他还有舞台服装、布景设计、电影美术设计、展览会设计、杂志编排等。其中,《神笔马良》《刘三姐》《杜甫传》等,都堪称既具民族性又具艺术性的传世精品。
1956年,身体肥胖的张光宇得了高血压,尽管如此,工作仍很忙碌。特别是在病中,还为动画片《大闹天宫》设计绘制了几十个人物造型和场景图。这套作品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张光宇强烈的民族风格与时代精神,汲取民间艺术诸如年画、版画、塑像的诸多元素,同时借鉴京剧艺术的脸谱、造型与色彩,将每一个人物的形象、性格与外貌特征,结合在一起,创作出又一部经典。由于他的精彩设计,动画片《大闹天宫》荣获国际大奖。
1960年,张光宇病情愈发沉重,行动和说话都不便,几乎长年在家休养,但他仍用不太灵活的手,颤抖地为《文汇报》画文艺刊头,用水墨画京剧《金钱豹》,画京剧《定军山》里的老黄忠,题词为“老当益壮”。可见他多么想战胜病魔,能再奋笔作画。1965年5月4日,张光宇紧握住妻子的手不放,流下万分感激之泪,与世长辞了。
从人生经历上来看,张光宇的一生,经历了20世纪最艰辛曲折的阶段,很多时间在战乱中度过,流离颠沛,环境坎坷,更要肩负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忘对艺术的追求,在不断地学习、思考与创作过程中,吸收古今中外养分形成个性鲜明、面貌独特的艺术风格。
从艺术追求来看,张光宇所走过的是一条独特的艺术道路,他的学习成长是通过个人不断奋斗、不断工作实践、个人的志趣和社会需要相结合中形成的,是学与用的结合,是历史条件社会环境造就了他。一切古今中外的艺术经验和表现手法,都可用来为达到自己创作目的服务,发挥其最佳效能。归根到底,张光宇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如何做好一名地地道道、纯粹而真挚的中国画家,时代与读者,都永远不会忘记他。(记者 王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