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青年”如何体面地老去-z6尊龙旗舰厅
与日本插画家高木直子《一个人住的第五年》中讲述的独居生活类似,27岁的“空巢青年”职业编剧伊安,早已学会在悲情色彩的生活里,自我寻找“精神补给”。一个人构思剧本,一个人看电影、做瑜伽,到了夜晚,还会微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道一句“晚安”。
同一时间,山东省济宁市,81岁的许培国正坐在一张已有些年头,散落着衣服、毛巾和半袋零食的床上,客厅里的收音机兹拉拉地响着,老伴去世一年多,他独居了一年多,远在加拿大的女儿不放心,提出送他去养老院,许培国拒绝,他认为那是最后的选择。
伊安与许培国原本的生活轨迹是平行的,之所以有所关联,因为一个共同点:独居。根据国家统计年鉴,在中国,超过5800万人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其中,独居青年(20-39岁)已达2000万。上海是独居比例最高的城市,每四户中就有一户只有一位家庭成员。预计到2020年,中国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
数据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而独居者人口的迅速攀升,也正在打破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以及儒家文化倡导的敬老传统。孤独青年、孤独老年不再受制于年龄,他们并肩站在了对抗独居焦虑的十字路口。一位年轻网友发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出租屋,可能谁都发现不了,除了来催房租的房东……”而这样的担忧,也绝非夸大其词。
在中国步入老龄化社会的今天,逐渐老去的群体,何以解开孤独的围城?存更多的养老金,找昂贵的养老院,或者与志同道合之友抱团养老,当孤独青年呼喊着自由诚可贵,无牵无挂一身轻松时,是否有哪怕一丝忧虑:孤独老年的今天,会成为孤独青年的明天吗?当孤独来袭,你是否还能体面且有尊严地老去?
独居老人保障仍然“脆弱”
目前,上海新一代老人以储蓄 养老金的形式支付养老费用的能力逐渐增强,按照企业退休金平均值核算,每月已达到3700元,超过5000元甚至10000元的也不在少数。但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罗守贵认为,从全国范围来看,关于独居老人的保障仍然较为缺乏,养老服务设施接纳失能、半失能的老人能力还比较弱。上海多年前就率先提出了“9073”模式,即“90%家庭自我照顾、7%社区居家养老服务、3%机构养老”的养老服务格局,打造“15分钟居家养老服务圈”。
2017年,由政府投资、街道管理,专业机构运营的“长者照护之家”项目在上海试点,通过“嵌入式养老”方式帮助及关爱独居老人,包括日间照料、定期电话访问巡查、紧急报警响应等,弥补了养老服务的部分缺口。84岁的陈阿婆是黄浦区小东门街道的一位独居老人,5月不慎摔伤左腿接受手术,出院后家中无人照顾,经街道联系,住进了长者照护之家。
在专业护理人员的悉心照料下,老人的身体状况和生活质量得到明显改善。“康复了2个多月,基本可以脱离助步器自己走路了。”记者从上海市民政局养老服务处了解到,目前,上海全市已有127家“长者照护之家”,预计2019年年底,将实现中心城区和郊区城市化地区的街区全覆盖。
这一措施契合独居老人的居家养老需求,但并不能彻底解决独居老人数量攀升与健康需求之间的矛盾。2018年,上海市全面推行长期护理保险制度,立足于解决养老困境“多点开花”,主要针对年满60周岁的职工医保或居民医保参保人员,提供包括清洁沐浴、协助进食、排泄失禁的护理、生活自理能力训练等42个服务项目。不过,由于用工成本高,护工每天上门服务时长十分有限,根据失能等级划分,短则每周仅三小时,长则每周七小时。
华东师范大学人口研究所终身教授桂世勋告诉《新民周刊》,由他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未来十年我国城市老年人口居家养老保障体系研究》,近年来在成都、呼尔浩特、大连、广州、上海等城市,针对城区70岁及以上独居老年人进行了3363份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在被调查的2782名目前生活自理有困难独居老人中最主要照顾者已照护年数6年及以上的占53.9%,照护日均时长在4小时及以上的占21.1%,说明即使实施社会护理保险,仍远不能满足独居老人失能失智后的基本照护需求。
“高龄独居老人的照护是持续性的,不是打几个电话,短期照护服务就能解决,特别在老人突发严重疾病、休克昏厥等紧急状态下,连自己报警求助都无法做到,风险很难避免。”静安寺街道在一次大调研中,提出了“监测水表”的新思路,在独居老人家中水表安装一个内置芯片,就能实时反馈到街道网格中心的管理系统平台上,精准记录老人从起床到就寝,小至1立方分米的动态用水情况,通过用水量远程判断老人的健康状况。
但在罗守贵看来,监测水表仍然存在滞后性,倘若老人发生意外情况,容易错过最佳救治时机,必须配合高强度的人工响应,比如,110、120、119等。“虚拟养老院”作为政府主导的居家养老有益探索,试图解决这一困境,虽然它利用人工智能整合了社会有利资源,实现了居家养老专业化,但同样也存在服务密度和强度差距太大的缺陷。“未来有必要积极引入智慧养老,通过立体系统的信息工具,监测独居老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并以社区为单位形成高强度、高密度的快速响应,完善目前的养老保障体系。”
谁在盘算老年人的孤独
当我们聚焦解决独居老人的照护问题时,往往会忽略一件事:在养老庞大的市场规模背后,人们消费行为的变化,实际上代表了这一群体隐藏的情感诉求,如何解决独居老人的孤独感,心理需求的关注是个始终未解的难题。
“目前政府做了一些事情,比如社区日间照料中心,白天老人们可以到这里娱乐、聊天,甚至提供一些读报、陪聊等服务,但服务面很小,非常表面。”80后的赵义是一名社区服务“陪聊师”,在他接触的老人中,或因独在异乡而感到孤独,或因子女不在身边无法排忧,再或因伴侣离世孤独无助……敏感脆弱,害怕孤独是他们的共通点。
赵义说,第一个陪聊的阿婆,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从子女谈恋爱讲到出国工作聊了两个小时,能感觉到阿婆最需要的是被倾听,而倾听者恰是当下的稀缺资源。“心理需求是高级的刚需,政府资源有限,无法将这些问题全部解决,这就需要市场介入,完善相应的产品及服务。”罗守贵说,目前,智能养老机器人在心理需求上进行了一些探索,但很难做到完全替代人类的情感需求。
在杭州市社会福利中心上岗的5名机器人保姆阿铁,体重15公斤,身高0.8米,不仅会日常照护,还会唱四郎探母、苏三起解等戏曲,已经成为老人们的开心果;以色列一家初创企业开发的一款智能机器人伴侣,可以全天陪伴用户,它能感受出老人的情绪,知道老人喜欢什么,紧急情况还会帮助打视频电话。但他们都谈不上是真正的“智能”,在随机应变、感知喜怒上,距离保姆、倾听者还差得远。
罗守贵分析,目前养老行当之所以开发不出一款好产品,一方面受制于技术产业链的壁垒,另一方面,投资者多持短期心理,希望赚快钱。但养老不是一个适合赚快钱的行业,需要政府政策的持续支持和引导。而事实上,老年群体的孤独生活也正在受到资本风口的围猎,逐渐成为旅游地产、养老配套、医疗保健、金融理财等消费产业瞄准的“富矿”。
上海的张阿姨生活条件优渥,儿子出国留学不常回家,退休后的她结识了一群理财闺蜜,共同学习理财投资,炒币、p2p广撒网,小试牛刀后发现收益不错,于是索性增加投资。可惜好景不长,理财公司先是各种推诿返还收益,之后没多久便人去楼空,曾经的闺蜜也不过是理财公司的“托”罢了。
王叔叔也没有逃脱保健品的“坑”。“我爸爸是街道有名的中医,因为性格孤僻,不爱交友,退休后的他喜欢去各种养生讲堂听课。”王芳说,有一次,爸爸去银行取2万块钱,柜员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没事”,后来发现家里来了推销保健品的“干女儿”,“我们平时工作忙,忽略了爸爸的心理需求,人老了,孤独感无法排解,容易被人利用。”
83岁的马先生是上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2018年,他在青浦公园收到了一份旅游传单,声称可以三天两夜,包吃包住,只要368元。旅游归来后,马先生觉得导游特别贴心,于是听信了推荐,花了20万元在上海大爱城桥佳养老院投资了两个床位,对方承诺空置期可以返还10%—15%的利息,没想到崩盘后竟是一场养老骗局。
三个不同的案例,带给大众的警示十分相同:当老年人的消费习惯从保守变得开放,消费结构从关注基本需求变得注重精神和体验,那些给中年人或老年人提供社会交往的公共空间,便形成了消费陷阱升级的“孤独经济”共同体。资本钻了社会保障缺口的空子,也试图从老人柔软的情感诉求中“捞上一笔”。
孤独青年如何老去
“不结婚生孩子,以后你老了谁照顾你?”这句话大多数90后都不陌生,父母总以老了需要有人照顾的名义,逼迫年轻人早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孤独青年如何体面且有尊严地老去?难道只有“养儿防老”这一个选项吗?
从上述《未来十年我国城市老年人口居家养老保障体系研究》项目的调查结果看,现阶段7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从未结婚的仅占3.2%,没有子女的仅占3.5%;他们独居的原因,丧偶选项占比最高,达到71.4%。至于居家照护方式,最主要照顾者为不住在一起的女儿和儿子的高达77.9%。
有机构曾对1992名18—35周岁的青年进行了“年轻人如何养老”的调查,结果显示,87.9%的受访青年关注养老问题,62%通过理财或其他途径积累养老金,虽然放开了二胎,但80、90后更追求独立,不太指望靠子女来照料,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早已不是当下理想晚年的标配。
而在老去之前,孤独青年也在用完全迥异于父辈的方式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做准备。95后的男记者每天坚持泡脚40分钟,25岁买手王路的零食是枸杞红枣,甚至大部分人每周坚持有氧运动,拒绝碳酸饮料,保温杯不离手。他们会想象“等我们老了,把养老院变成养老网咖,拉上孙子一起开黑打排位”,也会对恋人说:“绝不催婚,孩子自己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们去周游世界。”
但事实上,基于当下孤独青年对于退休生活的高预期,不只是简单的吃饱喝足,还要有尊严,且有品质的生活,年轻人应对2050年后的养老生活,压力还是很大的。目前推崇的“候鸟式养老”特别契合年轻人“养老 旅游”的需求,但前提是适用对象必须是生活完全自理的老人。而许多年轻人寄予厚望的机器人养老,由于迭代周期长、技术壁垒甚至动辄月租价10万—20万元的天价费用,似乎也并不具有普适性。
桂世勋认为,如果你因现在未婚、丁克等原因在2050年后成为了无配偶无子女的高龄独居老人,那么当自己失能失智需要照护时,除了实施长期护理社会保险、社会养老服务救助、聘用钟点工或住家保姆、入住养老机构外,还可以借助四种补充居家照护方式:商业性养老服务保险;社会志愿者提供的养老服务;本人通过“时间银行”提供养老服务的兑现;机器人提供的智能养老服务。
1998年,上海市虹口区晋阳社区居委会就创立了“时间银行”,目前“时间银行”已在四川北路街道、凉城新村街道及彩虹湾老年福利院开展试点工作。通过低龄老人帮助高龄及失能、独居老人等按照规则积累服务市场,存入“时间银行”,将来可兑换相同时长的服务。
68岁的李伟宝每周到彩虹湾老年福利院教授太极拳课,在陪伴母亲之余,他相信会有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不过,目前时间银行还未形成规模,实践地区只有零星几个,而且各自为政,“账户”无法通存通兑,是各个国家和地区时间银行的通病。
杭州最大的公建民营养老院“阳光家园”,则是借鉴了德国构建的“多代屋”模式,打破家庭的界限,给不同代际的人见面和融合的机会。1991年出生的网络新派作家凌晨,今年三月,通过招募面试,正式搬进了养老院,为老人提供每月至少20个小时的助老服务,从而换取月租300元的入住特权。“孩子们给我上书法课,英语课,我每天很开心,已经打算常住这里了。”张阿婆说,这一模式可谓治愈了两代人。
当然,还有一些老人决定“自救”,约上好友、同伴“抱团养老”,也不失为另一种前卫新潮的退休生活。72岁的耿姐,退休刚满20年,今年3月,她们七对夫妻在北京郊区每人月租3000元合租了两个别墅一起生活,作为老三届的知青,大家知根知底,需求也类似,看病、拿药、旅行均可结伴而行。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雷晓燕认为,比起50年后的养老对策,现阶段最好的养老准备是保持健康。因为从人均寿命看,我们接近了发达国家水平,但从健康指标上看,还差得很远。